山寺的鐘聲撞碎晨霧時,第一縷春光正攀上櫻枝。那些蟄伏了整個寒冬的蓓蕾,忽然在某個濕潤的黎明集體蘇醒,將粉白的火焰開滿枝頭。遠看如落雪覆枝,近觀才見每朵花都是精巧的琺瑯彩,五枚花瓣托著蜜色的陽光。晨光在花瓣的褶皺間流轉,將半透明的肌理照得纖毫畢現,仿佛能看見花脈里汩汩流淌的春潮。
風起時,整座山谷都在下櫻花雨。花瓣擦過青石板的紋路,掠過僧袍的褶皺,最終在香客的肩頭棲息。老住持掃開滿地落英,卻說這是花神在書寫無常的經卷——開謝只在一念,盛衰不過須臾。他枯瘦的手攥著竹帚,動作里帶著參禪般的韻律,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,與檐角銅鈴的叮咚交織成梵音。石階縫里積著昨夜的雨水,飄落的花瓣浮在水面,成了粉白的蓮舟。
半山腰的茶寮里,穿和服的女學生正跪坐在榻榻米上。她們發間別著新鮮的櫻枝,鬢角垂落的發絲染著晨露的濕潤。青瓷碗里,抹茶粉被熱水點染成翡翠色,花瓣浮在茶湯里,像泊在綠波上的小舟。有女孩用竹笊籬輕輕打撈花瓣,指尖沾著茶沫,在宣紙上印下櫻花狀的指痕。檐下的風鈴搖晃,叮當聲里混著花瓣掠過紙窗的細響,恍若隔世的耳語。
晌午時分,櫻云忽然被陽光劈開金隙。成千上萬的花瓣同時蒸騰起淡粉色的霧氣,將整個山谷籠罩在氤氳的霞光里。老楓樹的枯枝上,烏鴉銜著櫻枝筑巢,新折的櫻花與舊年的巢材交織,在樹杈間懸成粉白的燈籠。石燈籠旁的香爐青煙裊裊,與飄落的花瓣共舞,分不清是煙在逐花,還是花在追煙。
黃昏的櫻花帶著琥珀色的光暈,像浸在蜜罐里的玉雕。我拾起一片完整的八重櫻,葉脈間還留著白日的溫度。花瓣邊緣泛起淺淺的茶色,像是被時光親吻過的痕跡。忽然想起《枕草子》里寫:"櫻花樹下,埋著死人的頭發。"原來最絢爛的綻放里,始終藏著凋零的預言。泥土深處,去年的落英正在腐爛,滋養著今歲的蓓蕾,生命在腐壞與新生中完成輪回的偈語。
暮色四合時,最后幾片櫻花乘著夜風遠行。她們掠過褪色的匾額,繞過銅鐘的蟠龍,最終消失在星子初現的夜空。青石板上殘留著淡淡的花痕,像誰用淡墨勾勒的未完畫卷。山腳下的溪水忽然漲起來,帶著落英的殘軀奔向遠方,月光在水面鋪就銀白的箋紙,等待櫻花書寫最后的和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