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板路在細雨里浮出光澤,像無數面銅鏡映著天光。布鞋底摩挲過石面深淺不一的鑿痕,每一道凹陷都是百年風雨刻下的年輪。某處石縫里斜逸出幾莖野姜花,細白花瓣上滾著水銀般的雨珠,恍若哪位仙子遺落的耳珰。拐角處竹筏從老船工的長篙下溜走,篙尖點破水面時,驚醒了沉睡的錦鯉,一尾朱紅倏地劃過青荇,水紋便把倒影揉碎成萬點金星。賣藕粉的阿婆掀開樟木桶,白汽裹著荷香漫上石橋,她腕間銀鐲與陶匙相擊,叮當聲落進青瓷碗里,化作琥珀色的漣漪。幾個垂髫小兒舉著荷葉傘奔過巷口,嬉笑聲撞上白墻,震落幾片忍冬藤的舊葉,打著旋兒飄進臨河茶樓的軒窗。
黃昏時分誤入的茶園,原是被苔蘚漸漸收回的舊時光。石階縫里鉆出毛茸茸的蕨類,蜷曲的嫩芽如同嬰兒攥緊的拳頭。半截殘碑斜倚在野櫻樹下,碑文已被地衣啃食得面目模糊,唯有“嘉慶三年”幾個字還在苔痕下倔強地呼吸。忽有山寺晚鐘撞破寂靜,聲波掠過茶壟時,驚起滿林倦鳥。翅影掃過銹綠的茶碾,那鐵鑄的龍紋正在氧化中緩慢蛻皮,而石臼里積著昨夜的雨水,漂浮的櫻瓣像一封封未曾寄出的信箋。暮色從山谷底部漫上來,蠶食著最后一線天光。我俯身拾起半片殘瓦,指腹觸到凸起的蓮花紋——某個瞬間,仿佛聽見瓦當墜地時清脆的碎裂,看見束著襻膊的茶娘提著陶壺轉身,滾水注入青瓷碗的剎那,蒸汽里浮出半張明代的側臉。
古戲臺的藻井原是一朵倒懸的蓮花,如今結滿蛛網,成了夜蛾的經堂。褪色的戲服堆在樟木箱底,金線繡的鳳穿牡丹褪成了灰鴿子,唯有領口一抹胭脂紅,還留著花旦謝幕時的體溫。月光順著雕花雀替流淌,在臺板上勾出窗欞的鏤空影子,恍惚間似有云帚掃過,虛空中傳來“咿呀”一聲——原來是穿堂風鉆進裂開的板壁,在空蕩的戲樓里學起了《游園驚夢》的腔調。后臺銅鏡裂作三瓣,卻仍固執地框住半盒風干的胭脂。我用指尖輕沾,竟在蒼白的墻面上洇出一痕海棠紅,像某個未及寫完的韻腳,又像青衣遺落在此的,半聲嘆息。
更深時分的街巷,燈籠在檐角垂成昏黃的淚滴。酒旗被夜風揉皺,露出“杏花”二字的一撇,墨跡洇開處恰似醉客蹣跚的步態。打更人的梆子聲游過石板路,驚醒了蜷在藥鋪門檻上的玳瑁貓,它瞳孔里燃著的兩簇幽藍火焰,倏地躍上屋脊,點燃一串琉璃瓦的粼光。老茶館的陶壺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吐著熱氣,茶葉在沸水中舒展腰肢,恍如那些被歲月折皺又熨平的心事。穿灰布衫的說書人輕叩醒木,墜滿補丁的長衫隨動作漾開波紋,當他用沙啞的嗓音念出“話說那前朝…”時,梁間的燕子忽然振翅,將后半截故事剪成了紛紛揚揚的紙屑。
歸程的渡船推開漣漪,櫓聲搖碎滿江星斗。艄公的煙袋明明滅滅,一點猩紅墜入江水,化作游魚追逐的光斑。對岸青山在霧中起伏如史書脊背,而我的行囊里,不知何時落進了半闕殘鐘、三片櫻瓣與一捧不肯老去的月光。船過白鷺洲時,有夜航的貨輪拉響汽笛,聲浪驚起蘆葦叢中棲息的鷓鴣,它們撲棱棱掠過水面,翅尖蘸著星河,在夜幕上寫下一行轉瞬即逝的狂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