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比于所屬的地域而言，地標當然應該是小輩，是孩子。但是地標太過引人注目，給人的印象就仿佛是這家的長子或者長女已經開始當家理事，家里的長輩都成了他們的定語。如同少林寺之于河南，九寨溝之于四川，西湖之于杭州。

西湖是杭州的主心骨，是全國人民的心頭好。作為全國人民的一分子，我也記不清到杭州多少次了。每次到杭州，是一定會去西湖的。仿佛不到西湖，就沒有到杭州。

到西湖，其實無事�；蛘哒f，即使有事，到那里的也只是閑事。比如初秋的一個午后，我和幾個朋友陪畢飛宇在西湖邊上的一家茶館喝茶。他是下午四五點鐘的火車，從午飯后到上火車還有兩三個小時的空閑，我們就陪他喝茶。他很健談，又應答機敏，于是言笑晏晏，滿座皆歡。他說菜肴，說孩子，說旅行，絮著這些家常的時候，頗有些與他閃閃發光的兩眼不相稱的慈祥。等到轉聊小說，說《玉米》，說《青衣》，說《平原》，說起他很短很短的一個名叫《地球上的王家莊》的短篇，他的神情里又滿是少年一樣的歡悅和率真。偶爾停頓的片刻，我們一起看著窗外波光瀲滟的西湖，初秋的湖面上有些蕭瑟，荷葉已經卷起了深褐色的邊兒。“留得殘荷聽雨聲”？那時卻沒有雨。不過能“留得殘荷看秋色”，沒有雨也是好的。

比如有一次去開《江南》雜志的筆會，就住在西湖邊上的華北飯店。黃昏時分，和一個朋友散步。幾步走到湖邊，一路前行。走得并不快，卻走了很久。西泠印社，蘇小小墓，三潭印月，蘇堤……遙遙可見雷峰塔。一路走來，又一路回去。那一路，我們幾乎沒有看西湖，看的是一路的行人。人自是很多，綿延不絕，處處聞聲。卻也并不熙熙攘攘，摩肩接踵。都是有距離的，也都是悠閑的，仿佛都已在這里歲月靜好安居百年。我們駐足了好幾次，看那些涼亭子里的人唱戲，唱歌，跟著圍觀的人一起鼓掌叫好。那是杭州人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個黃昏。在那個黃昏，我淹沒在西湖邊的人流里，一點兒都沒覺得自己是一個游客，一個外人。

也寫過關于西湖的小說，沒能跳得出白蛇傳。那是在春天的西湖邊，偶然起了這樣的念。眼看著嫩柳鵝黃，迎春初放，雖然乍暖還寒，到底寒薄暖厚。這樣的時刻，縱使人到中年，也還是要動春心的。春心，春天的心。春天的人，春天的風，春天的花香，再照上春天的光暖，才能動了這春天的心。一旦有愛在這春心里播下了種，就會扎根，就會抽葉，就會生長，生長得蓬蓬勃勃，夜夜不息。

我對春心的安撫，就是寫小說。現實中我和西湖無事，總可以在小說有的吧。我暢想自己是白素貞。沒錯，我就是那條白蛇。雷峰塔倒掉后，我的魂魄逃離枷鎖，重返人間。這依然是我的杭州城。涌金門，翠屏山，棲霞嶺，冷泉亭……雙堤仍媚，斷橋猶存，江山人面均無異，換的只是人們身上的衣裙和街邊的勾欄瓦肆。西湖柳黃了又綠，西湖花開了又謝，我在湖水里游弋著歲月，尋找著我的舊夢許仙……那小說可謂是一個花癡的小說�？稍诖禾斓奈骱�邊，只能寫這樣的小說啊。

對了，還記起曾在西湖邊吃過一餐飯，請客的人是《西湖》主編吳玄。這個人是我認識的小說家里數一數二的口無遮攔和沒心沒肺，卻也實在是灑脫散淡、純良有趣。已經忘記了是為什么到了杭州，反正想起了他來，就給他打了個電話。之前我跟他話都沒有說過幾句，他卻也張羅了一個熱熱鬧鬧的飯局。那頓飯吃的什么，已經忘了，總之是沒有一丁點兒的主題，吃飯的人都是半生不熟的，便是你一句，我一句，東一句，西一句。天一句，地一句。但因吳玄的緣故——物以類聚嘛——也聊得開開心心，如沐春風。

吃完了，便散了。分手之后，我便沿著西湖走啊走啊，走了很久，一直走到夜的深處。走累了，就一個人坐在長椅上，看著似乎是茫茫無邊的湖水，一點兒都不害怕——西湖給我的感覺就是這么神奇，可以獨坐整個夜晚。

一直有一個愿望：等有了充足的閑暇，要在西湖邊好好住上一段時間。不是三五天，至少三五月。租個小小的房子，房子不遠處就有賣餛飩和小籠包的。早晚我在那里吃了飯，就去西湖邊逛。如果有可心可意的人陪著我，自然是好的，沒有這樣的人陪著呢，也不打緊，我就挑一個花木扶疏的岸邊，坐在那里，和魚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