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評人迪倫
去年末,鮑勃·迪倫在美國出了本新書,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Song(《現代歌曲的哲學》)。今年,中信出版社將該書引進,出了中文版。大概是對市場缺乏信心,中文書名采用了騎墻術:“現代歌曲的哲學”作了副題,另擬主題《答案在風中飄》。優秀的搖滾書譯者董楠,對全書作了翻譯。
書中,迪倫列出了他的私人歌單66首,一一寫下解讀,寫下他對歌曲和歌手的看法。由于出版方未予“時間限制和硬性規定”,迪倫寫得很自由。這自由有一個表征是,全書大致有一個體例,但迪倫并未亦步亦趨遵從這個體例。體例的三部分——1.歌曲版權信息;2.歌曲解讀;3.歌曲和歌手評論——迪倫有時丟掉第二部分,有時丟掉第三部分。這使全書表現得極不對稱,短的篇目僅兩三百字;長的篇目滿滿兩扎,歌曲解讀、歌手傳略、歌曲美學和音樂評論一樣不缺,足足碼上兩千字!像個武林高手有時只用一根指頭,有時又全身飛騰如在華山之巔,把一首歌發展成劇本,說出遠得要爬上幾座山才能看到的“題外話”。
這本書所展現的才藝,與迪倫在歌曲中、自傳中、新聞訪談中所表現的,都不一樣。從角色看,這是樂評人在著書。樂評人的新角色,也確實需要不一樣的迪倫。
就寫作體裁論,書中迪倫對歌曲的解讀,并不常見,雖然美國不乏有像格雷爾·馬庫斯這樣的樂評高人,但迪倫與馬庫斯也不一樣。迪倫的解讀是直面歌曲,不繞彎子,執剃刀順流而下,迅捷打通歌曲在時空交叉上的節點,就依著字面、聲音和創作背景,作洞悉式的全景描寫。這些以第二人稱寫出的文字,就像是畫出了歌曲的一幅畫像,由此,這解讀不僅關乎這歌曲,也關乎這歌曲所在的時空、所處的人世——全書第二部分的寫作,經常有這個特點。
《加油干》(Pump It up)三言兩語就勾畫出了一個速寫形象。作者埃爾維斯·科斯特洛也這么想嗎?那才怪,肯定他寫歌時未這么想。但這個速寫是全息的,把研究樣本呈四維攤開,補上必要的涂色和細節,因此涵蓋歌曲彼時彼地,同時也是人生諸多同類處境的狀況。
《如果你到現在還不了解我》(If You Don’t Know Me by Now),在一篇千字文里,毫不夸大地說,迪倫對這首歌用上了性別分析、家庭分析、社會分析、心理學分析,呈現了永遠也不可能解決的人生矛盾和問題,所以這文字才這么深刻。
《每個人都在呼喚仁慈》(Everybody Cryin’Mercy),一篇短章就是一套價值觀念,就是彪悍人生的寫照,就是一個強硬、惡作、藐視全宇宙的人物形象。它所揭示的人生,硬得在大千世界到處戳出刺來,是這整個人間都未必裝得下的殘酷真相。
讀這些歌曲畫像,我有時會想到1981年獲得諾獎的卡內蒂,想起他獨樹一幟的著作《耳證人》,二者都是勾魂式的現代藝術作法,以抽象與高度提煉,似是虛構,卻作出更大力度的寫實。迪倫的歌曲解讀,有時又如哲學,充滿對普遍真理的指認。又是散文詩,文字優美得仿佛有眼睛深處的光芒在每一個字上閃亮,有時又有淚水,從上面緩緩滴落。
對樂評人來說,一個經常的、恐怕也是永恒的挑戰是,如何描述音樂。在一本要對66首歌曲作分析的專著里,這種挑戰變得愈加貼身和緊迫,沒有個三頭六臂、七十二般變化,壓根兒招架不住。而迪倫所作出的應對具有多樣性,所使用的各種修辭,令人信服。
比如談到佩里·科莫的舞臺風格和演唱技藝時,迪倫說:
“他可以不裝模作樣,只因為他有這個資本。口袋里裝著閃電的人從不夸耀。……他可能比寫下這些歌的人更相信這些歌。……我們相信他唱的每一個字。”
而同樣對舞臺風格和演唱技藝,談到約翰尼·雷時,變成了這樣一套說辭:
“他升高音調,仿佛置身于只有他和羅伊·奧比森能夠生存的稀薄空氣之中。不過約翰尼的聲音里沒有鄉村樂的味道。這聲音來自一個被拋棄在城市骯臟街頭的受傷天使,他歌唱、尖叫、哭泣和哄勸,用力敲打著麥克風架和鋼琴凳。”
他夸獎《飛翔吧(在藍色中,涂成藍色)》(Volare(Nel Blu,Dipinto di Blu),這樣形容:
“這首歌極速前進,呼嘯著飛馳而過,它加速沖向太陽,一頭撞上星星,彈飛出去,吞吐夢想的煙霧,炸開了云端的布谷鳥樂園。這是一首異想天開的歌曲,而且一直飄浮在高空。”
他贊美《何時何地》(Where or When)羅杰斯與哈特的作詞作曲手法:
“羅杰斯的旋律如夢似幻,如同旋渦一般,帶給聽眾一種神秘而復雜的時間感,就像斯蒂芬·霍金的作品。哈特的歌詞駕馭著縹緲的旋律,讓歌手在遐想中迷失,像幽靈一樣面對愛人。”
迪倫褒貶某位人物、解析一首歌曲所實現的獨特,大多帶有美國格調和地方印記,源出于發生在時間激流中的獨特事物自身,是歷史傳統的現代個性流露。對于絕大多數中國人——很可能,也包括并不十分內行的相當一部分英語讀者——迪倫的有些語言并不容易消化,是只有行家才懂的雙關語,其閃爍的文辭光彩,盡屬這個行業的內幕、奇聞、掌故以及八卦。但是這并不妨礙你會欣賞它們。它們的勁爆有趣,就像驀然插進冰河的火紅鋼梁,隔十丈八丈遠你也能看得清楚那騰起的煙霧,聞得到草葉和樹皮燒焦的味道。在逗樂方面,迪倫絕對是個說段子的好手。講起演藝界那些逸聞趣事,他的高明之處是不只讓你爆笑,也讓你靜下時垂頭思考,一遍遍默念,從中感到振奮,足以抵擋這個行業及不測人生中的諸般背運,雖然它們并不是創作指南、勵志書或成功學。
在論及一位樂評人的優秀時,我們知道,比描述音樂和漂亮修辭更重要的,是洞察力、批評和樂識。這方面,迪倫顯然才情傲人。那種探入靈魂、刻進骨髓的認識,對他來說張嘴就來,并且,不是從任何其他地方搬來,就是出自這張嘴,是你從沒聽到過的意見。吉米·里德多少人談過,但都沒有像迪倫這樣談過,其見解老道得就像這論者本人也是一個里德,惟此方可以做到。這就是歌曲作家評論歌曲作家,是迪倫獨有的優勢。對漢克·威廉斯的演奏和演唱,迪倫的分析同樣具有音樂家的高明,輕描淡寫就指出了整個音樂界在當時的問題。對約翰尼·派切克,迪倫三言兩語即描繪出他的傳奇一生,介紹了我們所不知的一位杰出歌手,令人噴飯又肅然起敬。談及歌曲《不再痛苦》(Doesn’t Hurt Anymore)時,迪倫直言不諱,指出這個殖民國家的罪惡,一種你無論如何猜想,可能都未必會想到的體制黑暗。由此,約翰·特魯德爾,《不再痛苦》的作者和演唱者,一直受國家迫害的印第安人,迪倫所講述的他的故事,直讓人放下書要站起來!有的人永遠骨頭硬,眼神冷、心腸熱,天生這樣,至死也將如此。
那些閃耀著熱情、智慧和真理光輝的語句,簡直每一頁都能看到。比如,“但前方總是黑暗的,因為你無法用光明去照亮光明。”比如,“生活里最好的東西是免費的,可你卻偏偏喜歡那些最差的東西。”然而我更珍愛那些富于洞察力的對音樂的卓見,比如關于個性化歌曲的內在矛盾:“有時候,當詞曲作者使用自己的生活經歷創作歌曲,最終作品可能過于具體,令其他人無法產生共情。給日記譜上旋律并不一定能夠得到一首發自內心的真誠歌曲。”緊接著這句話,迪倫道出了歌曲和演唱藝術,同時也是詞曲藝術的一個奇怪的真相:
“另一方面,西納特拉已經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們展示,一首內容似乎很平庸的歌曲也可以一再讓你心碎。”
我注意到,在話風上,迪倫是路子非常野的人物。這是個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家伙。有時候,他的話非常猛、非常毒,語涉不義,雖然語言生動,卻是柄雙刃劍。當然,你盡可以說這不過是修辭而已,一笑置之,但它的無所謂里有毒素,隱含了對惡的是非不分。可能,這位81歲的老人,心里有百年風云、千里江山,也有一份黑暗。
81年,跨越了兩個世紀。我注意到,這位老人堪稱一部百科全書。百科全書學派,是此書在內容寫作上的一個顯著特點,也是迪倫操持起音樂批評的一條路徑、一種方式。書中,他展開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分享和真相認知的對象,從鞋子到鑰匙,從金錢到戰爭,從代際差異到老齡人口,從語言翻譯到電影史,從音樂巡演到哭泣歌手,從亡命徒到離婚指南……大大小小,正經不正經,無所不包。在他百科全書式、具有全球視野、充滿歷史感的眼光下,畫皮和面具紛紛倒下,世界的復雜性從沒被講得這么好過。
我還注意到——可能這一條最重要:迪倫通篇幾乎都沒有提到作品的調性、和弦、拍號等等,所有那些可能與專業挨邊的術語和音樂分析,迪倫從不涉足。這與我熟悉的另一位樂評大家,著有《爵士樂史》和《爵士標準曲》的泰德·喬亞,形成了鮮明對照。在樂評的語言策略上,迪倫更多是文學家,而非作曲家。但他沒在談音樂嗎?不,他的每一個字都在談音樂、談作品,只是他始終堅持文學的方式,決不以樂譜分析充當樂評。作曲的歸作曲,樂評的歸樂評。樂評的內行,并不在指出一首歌是大調還是小調,一個樂句跨了幾度,用了什么和弦。面對專業門檻外的愛樂大眾,音樂本體如何用非專業術語來談,音樂感受如何以人人都能交流的文學方式來議論——迪倫的樂評,隱含了極其鮮明的音樂評論觀念,也為此作出了示范。
極其重要,也非常嚴肅——這本書,還通篇隱現了另一個鮮明的音樂評論觀念。自始至終,迪倫幾乎一次都沒挑選在編曲、錄音、制作以及技術上引領時代的杰作,雖然這在他的時代是一再閃出耀眼光彩的事件,而且,在他完成自己的專輯時,也毫不含糊,非常重視這個方面。作為樂評人,迪倫將他的眼光基本上毫無例外,都投向了歌曲,投給了歌唱。至于編曲以及錄音、制作,是第二位的,他很少單獨論及。這種取向,暗示了迪倫在音樂評論方面另一條具有根本性的認識,即以歌曲和歌唱為主體的評論方向。當然,66首歌,實際上都是錄音制品,迪倫評論的是錄音成品而不是紙譜。但即使在這樣的語境中,迪倫也未對名手演奏和高技術制作多看兩眼,卻多處流露了對簡樸制作,對渾然一體的樸實演奏的欣賞。這合乎他對歌曲的看重——既然最重要的是歌曲本身的成色,那么一首歌曲的世界,自然是以它自身發散出的一切成型;從外面添加、裝飾的做法,要么本末倒置,要么畫蛇添足。
很可能,與這種音樂觀有關系,迪倫選擇的這66首歌,大部分曲目,包括演繹它們的大部分歌手,對中國聽眾來說都相當陌生。乍見之下,我以為這反映了迪倫的青少年經歷,他的私人歌單,主要的是他年輕時受到了震撼的作品。但這種認識,雖然摸到了一點門兒,也還是狹隘。
為了做出準確判斷,而不是僅憑印象,我作了一個統計。這66首歌,上世紀20年代的有3首,30年代無,40年代的有1首,50年代的有27首,60年代和70年代各有14首,80年代的有3首,90年代的有1首,本世紀初有3首——本世紀初的其中1首,其實是上上個世紀,“美國音樂之父”福斯特的作品,錄制于2004年。
這樣看,七成多(60年代以前的)歌曲,確是迪倫年輕時期的,如今都已有50歲以上的歌齡。若再加上70年代的14首,這個比重將高達九成。而且我注意到,它們大多是流行歌曲,對,就是濫大街的那種,在美國可能人人聽過;以為沒聽過的,當歌聲響起,立刻也會跟著哼兩句。而搖滾樂史上,尤其被認為在精神上、思想上震撼世界的名作,沒幾首出現在歌單中。大西洋兩岸的民謠和搖滾英雄,迪倫的時代同道,大都不見蹤影。相反,我們所見到的,是佩里·科莫,了不起的歌匠;是“約翰尼與杰克”,媲美“西蒙與加芬克爾”的二重唱;是約翰尼·雷,與靈歌假聲無關的非凡中性歌嗓;是“奧斯本兄弟”,史上可能最霸氣的藍草樂隊……在迪倫的筆下,他們一個個占據了舞臺的聚光燈,雖然我們聞所未聞,卻好得具有傳奇性。至于他們唱的歌,每一首,都是一個廣大的世界。我依次、全部,一首首聽了一遍。有些歌曲未見得像迪倫說的那么深邃,但迪倫的解讀,卻也并未虛言。也許他在提醒我們,在經典歌曲的認識方面,我們很有可能被搖滾樂史、被思想和概念過度渲染,忽視和偏離了從歌曲自身看極其優秀的一些作品。
這66首歌曲,大部分,像是跟迪倫作品的風格品性沒什么關系。奧妙就在這里,其實,大有關系,它們是迪倫得以成為迪倫的一部分根源,是迪倫心目中的好歌曲標桿。迪倫的歌曲創作,向來并不是從同道(他好像也沒什么真正的同道)得到資源,而是從古老的歌曲大地獲取了營養和教誨。大部分人,包括熟知迪倫每首歌曲的歌迷,可能都并沒有真正地掌握迪倫的世界,所以迪倫才是迪倫。這位現代歌曲的巨人,有著獨一無二的寶藏,因此他是獨一無二的。
這部書隱隱蘊含著世事的滄桑,是一個過來人的智慧,是一個老者的時間珍藏。只不過,很少有讀者會意識到這一點,他并沒有給你看他那蒼蒼的容顏,一切卻像是時間本身在說話。當然,它注定會包含這一個方面,就像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他時說的,“在偉大的美國歌曲傳統中,創造了新的詩歌表達形式”——這位老人,一定會通過該書,從歌曲和詩歌這兩個方面,對他的一生作出說明。可貴的是,這說明常常是反省,對已經成為傳說,還在世界上繼續傳說的60年代,迪倫在反省。同時,他在反省歷史,他的反省一直延伸進今天,也變成對今日世界的反省。
所以這部書不只是在講美國歌曲,就像它的英文書名提示的,它也在講“現代歌曲的哲學”。這一位叫鮑勃·迪倫的樂評人,身姿壓得如此之低,貌似只是在一首首歌曲里,埋頭扶犁耕地,但在他深耕的地方,正有一條從多個向度試圖鑿穿歌曲內核的路徑,這一點,確實又很哲學。
時間:2023-10-11 作者:校園文學網 來源:校園文學網 關注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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